生死疲勞
當鋼刀和白綾瞄準前明舊臣的脖子時,陳濟生正躲在一間破屋子里念誦大悲咒。他并非為了超度那些被殺的官員,而是為自己的未來的活路祈禱。幾天來,北京一直處于一種可疑的氣氛當中,宮內不斷傳來李自成登基大典即將舉行的消息,但每當日期臨近,卻又突然宣布改期。謠言像蛇一樣在街巷中蜿蜒,將真真假假的消息灌進每一個北京百姓的耳朵里,民間傳言李自成之所以不斷推遲登基時間,是因為象征帝王權力的寶璽一直鑄造不成,這證明上天根本不承認這位篡位者自封的身份;另一些傳言則指向更為明確:李自成下令鑄造的“永昌通寶”的錢幣,在開爐后,卻發現錢上的文字全都變成了“泰昌通寶”。“泰昌”是明朝倒數第三位皇帝光宗朱常洛的年號,因為這位皇帝沉湎酒色早逝,所以這個年號只用了不到一個月就猝然終止。人們愈發相信李自成的政府是兔子的尾巴。
5月20日清晨,早起的京城百姓發現,一張告示不知何時被貼在了城墻上。告示宣稱大明吳三桂起兵在即,擁戴新天子恢復京城。所有想和叛賊撇清關系的百姓都必須為死去的崇禎皇帝服喪,不然吳軍一到,便會視作逆賊從黨,立行問斬——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被綁在一件孝袍上,市面上白布的價格頓時與驚惶無措的氣氛一起迅速飆升。李自成軍隊也跌入了恐慌當中,甚至連搶劫和殺人都不能讓他們再度振奮起來。一位目擊者饒有興致地紀錄下一名客商的奇遇。這名客商不小心碰了士兵的刀背,遂被拉到一座宅子里。在那兒,他看到數十名士兵正在群坐大嚼,抱著女人玩樂,但當他到來時,嬉笑戛然而止。以為自己死定了的客商卻發現舉到他面前的不是刀劍,而是筆硯。這些不識字的士兵紛紛懇求他代寫家書:
作賊不過多得財,得亦無由寄,從征辛苦,何以家為?悔為李闖所誤。左良玉老于戰中,恐旦夕江南兵來,又聞吳三桂兵入關,且急,我等哪能敵?李闖相驅至此,尚不知死所。
在場的每一個士兵都泣不成聲。而信箋上的年月,除了李自成的“永昌”年號外,還有要署崇禎年月的——就連這些士兵都不知道這個年號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就在這一天,陳濟生決定出城逃生了。在經過城門時,他原以為守衛森嚴的門禁將會阻住他的去路,但是當他穿過戈矛組成的叢林時,他發現,森嚴的守衛不過是徒有其表,就像城里那個不知何時會終結的大順政權一樣。
14天后,為了證明自己至少統治過天下,李自成倉猝舉行了登基大典。那名叫徐應芬的師爺,則在幾天前就為這個政權卜好了一卦,他得到的是坤卦,按照《易經》上的解釋,這是“龍戰于野,其血元黃”——這個政權的前景只有失敗二字。
6月4日,李自成撤離北京,他占領了北京只有42天,卻只坐了一天皇帝。在他身后,大順軍焚掠的大火幾乎燒遍北京的每一個角落。
北京第一次出現無政府狀態,而北京百姓很快證明他們在痛打落水狗方面有著和充當順民一樣的天賦。這些在大順軍的鋼刀下甘愿將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起雙手奉上的順民,現在卻全身滿溢忠義之氣。一位老人抓住了一個躲在城里的大順士兵,以祭奠崇禎皇帝的名義將他破腹剜心。對大順潰兵的每一次折磨,都會激起圍觀民眾的熱烈歡呼。
徐應芬沒有加入到這歡呼的人群中,在大順軍離開的那天,他和他的雇主涂必泓以及其它幾位“從賊”的官員一起逃跑了。就在這一天,他第一次見到了龔鼎孳和他那位傳奇中的小妾顧湄——這位美得讓人放棄名節的女人,現在正不斷抓起污泥往臉上抹,以裝出可憐的樣子。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吳三桂帶著新天子蒞臨北京,恢復大明社稷,但沒人想到他們煞費苦心準備的忠順,卻最終獻給了另外一群人。6月5日,跪在地上等待新君駕臨的百姓,看到的一個身穿異族甲胄的人,站在車上對大家說:
我是攝政王,太子隨后就到,你們愿意我做你們的主子嗎?
回答當然只有一個字:
諾!























